风生水起:中国社会史研究之演进
内容摘要:中国的社会史研究在1980年代中期发轫,影响深远,回顾其三十余年的发展历程,可以看到,“社会史”本身由新而“旧”,逐渐分化为区域社会史与社会文化史两途。1990年代产生的“新社会史”,原本有突破旧框架、创立新舞台之意,但随着时间推移,渐渐自成一体,以“新史学”、概念史为鹄的。1990年代末异军突起的历史人类学,推陈出新,其影响由南而北,渐有燎原之势。社会史、“新社会史”与历史人类学是三个前后递进、有联系有区别的阶段,它们次第登台,对于数十年来的史学潮流产生了重大影响,但也存在诸多值得深究的问题。
关键词:社会史;新社会史;历史人类学
作者简介:刘平,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社会史。
客观而言,三十年来,社会史研究是历史学舞台上的重要角色,或引领潮流,或推波助澜,极为引人注目;同时,社会史本身也在发展中发生变化与更新,尤其引人注目的是,社会史、“新社会史”与历史人类学,构成了三十年来历史学视角与方法论递进发展的三个阶段。三者之间有一定的联系,也有很大区别,尤其是三者内部的张力使之在外部“秀”出了种种色彩,不免使人眼花缭乱。那么,这三者是如何前后相继、推陈出新的呢?其各自内里的演变如何造成了今日的种种表象?本文便是结合笔者这些年来对于国内社会史研究及其演变的观察,细加推究而来。
一、社会史:由新而“旧”
从1986年在南开大学召开“中国社会史学术研讨会”至今,全国性的社会史学术研讨会每两年召开一次,至今已经召开了16届。1986年的会议标志着社会史研究在国内的兴起。1988年,我参加了南京大学主办的第二届会议。当时,因改革开放而带来的“科学的春天”已经颇有“落花流水春去也”之象,尤其是“史学危机”之论纷起。置身会议之中,深感社会史研究的视角和方法乃是当时史学摆脱“危机”的不二路径。①实际上,这股清新之风对于中国史学界的影响之大,至今犹存——在其后将近三十年的发展中,社会史研究对于推动史学发展起到了不容忽视的作用,众多学者卷入其中,或是至少是打着社会史的旗号行走。
但是,现在看来,国内社会史研究的局限性是十分明显的。首先是本土社会史理论的缺乏。缺乏理论建树与创新是多年来中国史学研究的通病,其根由与极具特色的学术生态有关,这是一个“宏大叙事”,此处无法展开。理论苍白带来的后果是,社会史本身遭遇了诸多问题,尤其是目前现状与西方社会史开创者的原始旨趣相去甚远。吕西安·费弗尔(Lucien Febvre)在解释《经济和社会史年鉴》之“社会”时说:“正因为该词的‘模糊’,它才根据历史的旨意被创造出来,用以为一种自命不受任何框框约束的刊物充当标题……所谓经济和社会史其实并不存在,只存在作为整体的历史。”②而在中国的社会史研究中,“整体史观”早已变成“碎片化”。全局性的碎片化,必然导致社会史“原教旨”的丧失。
其次是对“社会史”概念的认识分歧——最主要的分歧在于,有人把社会史视为一种视角和方法论;有人视之为一种“范式”;有人视之为一门学科,即“社会生活史”,这是目前得到很多人附和的一种观点,也是最糟糕的结果(容易画地为牢,自我封闭,流于琐碎),“碎片化”与之直接相关;或是抬高为社会发展史/通史,这一点背离社会史旨趣远甚;也有人把社会史研究随意扩大化、庸俗化,五花八门的菜蔬都往一个篮子里塞。还有,西方人提倡社会史,原本是针对以政治史为主体的正统史学而言的,而国内的社会史,其研究对象过于狭隘,基本着眼于乡村、边疆、下层社会,很少想到宫廷、名人(心态)、航海、贸易、战争等等,而这些都是可以纳入社会史视野的。③
其三,社会史研究本身存在问题。表面上看,这些年的社会史研究百花争艳,很是“主流”,其内里却毫无章法,很多研究只是冠以“社会史”的名目而已。而且,社会史研究异彩纷呈的同时,因其内容的琐碎、孤立,给人一种“鸡零狗碎”的印象,坚守正统的传统史家(实证史学)对此往往不屑一顾。尤有甚者,许多学者“眼光向下”的同时,缺少“思维向上”的能动性;在拿“国家与社会”的关系说事的时候,只提社会,忽略国家,对于两者的关系更是漠然视之;一些声称做社会史的学者,跨学科视野与田野调查等研究方法只是流于口头;一些确实做了不少田野调查的学者,在理论上又难以升华。当然,我们也要看到,社会史研究本身已经开始出现分化,逐渐分为区域社会史与社会文化史两途。一些学者为了纠偏,开始把“区域史与整体史结合”、“国家与社会并重”、“人文关怀”等理念注入学术实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