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稼雨:从《世说新语》看魏晋名士饮酒文化的内涵嬗变
内容摘要:从先秦两汉到魏晋时期,饮酒活动的基本走向是社会和群体意志的色彩逐渐淡化,个人和个体意愿的色彩不断强化。具体来说,魏晋时期文人饮酒的变化轨迹是,其一,从祭祀天神宗教性目的,变而为文人进入自己理想的自由精神境界的导引性媒体;其二,从周代礼制统治强调社会的尊卑秩序和伦理精神,变而为部分文人宣扬反礼教思想的重要行动;其三,从养生(包括养老和养病)的初衷,变而为文人及时行乐的手段和内容;其四,从西周时期的政治领袖人物对其社会政治作用的担忧,变而为名士回避政治的有效借口。这不仅使魏晋文人的社会生活增加了极大的个体色彩和人文精神,而且也对整个中国古代饮酒文化的走向和发展,起到了重要的导引作用。
关键词:《世说新语》;名士;饮酒;文化;嬗变
作者简介:宁稼雨,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
由于魏晋玄学在历史上毁多誉少,所以作为它的副产品,魏晋文人的饮酒活动往往被作为清谈误国的证明。这一偏见自鲁迅和王瑶先生的研究起有了明显改变①。这些研究对于正确认识魏晋文学的社会背景和文化动因,具有开风气之先的指导性意义。它不仅对饮酒与古代文学文化关系的认识有了全新的改变,而且也为此后的魏晋文学与文化的研究规定了思路和框架。
学术总要不断进步与完善。对魏晋文人饮酒问题的认识,也应当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深化。就此问题而言,鲁迅和王瑶先生的贡献在于他们正确地描述和评价了魏晋文人的饮酒与当时社会文化的关系。然而这一关系与此前饮酒文化的关系如何,换言之,魏晋文人的饮酒对于先秦两汉以来的中国饮酒文化在内涵上作了哪些修正,这些修正对于魏晋文人精神风貌的形成,乃至于对于整个中国古代文人的精神信仰和人格的建构起到了哪些作用,却都是鲁迅和王瑶等前贤未及研究或未及深入研究的问题。而这些正是本文所努力试图解决的问题。
本文认为,从先秦两汉到魏晋时期,饮酒作为人们社会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其基本走向是社会和群体意志的色彩逐渐淡化,而个人和个体意愿的色彩却不断强化。具体来说,与先秦两汉时期的饮酒活动相比,魏晋时期文人饮酒的变化轨迹是,其一,从祭祀天神,企图与神灵对话的宗教性目的,变而为超越宗教神学目的,成为文人进入自己理想的自由精神境界的导引性媒体;其二,从周代礼制统治的一部分,强调社会的尊卑秩序和伦理精神,变而为部分文人反对司马氏政权以礼教作为政治统治的工具,反对社会对个体的禁锢与束缚,宣扬反礼教思想的重要行动;其三,从养生(包括养老和养病)的初衷,变而为文人不顾养生的不利后果、纵欲放诞、及时行乐的手段和内容;其四,从西周时期的政治领袖人物对其社会政治作用的担忧,变而为回避政治,逃避现实的有效借口。所有这些,不仅使魏晋文人的社会生活增加了极大的个体色彩和人文精神,而且也对整个中国古代饮酒文化的走向和发展,起到了重要的导引作用。
而所有这些内容,在号称魏晋“名士底教科书”的《世说新语》一书中,得到了全面而深入的反映。
一、从社会的宗教神灵崇拜到个体的逍遥境界
从早期的文献记载来看,先民造酒的首要目的是为了祭祀鬼神和祖先。殷人以好饮酒著称。1976年殷墟妇好墓出土的青铜礼器共210件,其中作为酒类的礼器就有155件②。殷人饮酒的主要目的是祭祀。甲骨文中有关酒祭的记载不乏见到:
昔乙酉葡旋御[于大]丁、大甲、祖乙百鬯,百羌、三百牢。③
据现代学者考证,甲骨文中“鬯”为用黍酿造并用香草浸泡的酒。还有“作丰”的卜辞:
贞其作丰呼伊御。④
其作丰有正。⑤
贞日于祖乙其作丰。⑥
据当代学者考证,“作丰”皆与祭祀有关。与之相关者还有:“丙戌卜,惟新丰用,惟旧丰用。”⑦这里已经明确说明占卜时要新酒、旧酒并用⑧。此后的文字记载更是证明了这些情况。《礼记外传》曰:“五齐三酒,皆供祭祀之用。”⑨现存儒家最早的经典之一,今文《尚书》中的《酒诰》一篇,是中国古代最早专门阐述酒的政治文化意义的文章。在这篇诰文中,鉴于殷王朝纵酒亡国的事实,周公以周成王名义发布命令,严禁违章饮酒。他的基本思路是,上帝造出酒来,并不是给人享用,而是为了祭祀鬼神和祖先。但殷纣王等人忘记了这一点,荒淫纵酒,所以导致国家的灭亡。既然如此,为了避免重蹈殷朝覆辙,保持国家昌盛,就要严格禁止“群饮”、“崇饮”,违者处死⑩。《酒诰》上说:“祀兹酒,惟天降命,肇我民,惟元祀。天降威,我民用大乱丧德,亦罔非酒惟行。”孔氏传:“惟天下教命始令,我民知作酒者惟为祭祀。……天下威罚使民乱德,亦无非以酒为行者。言酒本为祭祀,亦为乱行。”(11)这里很清楚地强调出用酒的祭神和祭祖的初衷所在。这一点,从青铜时代那些造型庄重而恐怖的酒具功用上,便可以得到证实。相传“舜祀宗庙,用玉斝”(12)。这虽然无从查考,但周代的酒器多为祭祀而制,却是不争的事实。《周礼·春官·司尊彝》:“凡祭祀面禳衅,共其鸡牲。司尊彝掌六尊六彝之位,诏其酌,辨其用,与其实。春祠、夏禴,祼用鸡彝、鸟彝,皆有舟。其朝践用两献尊,其再献用两象尊,皆有罍。诸臣之所昨也。秋尝、冬烝,祼用斝彝、黄彝,皆有舟。其朝献用两著尊,其馈献用两壶尊,皆有罍。诸臣之所昨也。凡四时之间祀,追享、朝享,祼用虎彝、蜼彝,皆有舟。其朝践用两大尊,其再献用两山尊,皆有罍。诸臣之所昨也。”(13)这些繁琐而严肃的酒器规定,从侧面告诉人们酒的最大功用确乎是祭祀。故而《春秋元命苞》说:“酒旗主上,尊酒所以侑神也。”(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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