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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社会的文化整合问题与统一后联邦德国文化多元主义的形成

2021-02-07 23:16分类:世界现代史 阅读:

 

  内容提要:德国统一后成为一个非典型移民国家。为应对外来移民文化与本国主流文化的整合问题,联邦德国形成了一套文化多元主义政策:一方面尊重和包容移民文化,另一方面要求移民必须在文化上融入主流社会。文化多元主义在文化机构、文化传播机构和宗教领域中的贯彻促进了德国非典型移民社会的文化整合。

  关 键 词:移民 德国 文化多元主义

  作者简介:岳伟,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德国史;邢来顺,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德国史。



  随着大量外来移民的涌入,统一后的联邦德国出现了较为严重的文化整合(Integration)问题。①文化多元主义②是德国为应对这一问题而逐渐形成的政策。学术界对联邦德国移民问题已有较多研究,③但专门研究其移民文化政策和文化整合问题的著述却还比较少见。本文将对统一后德国“非典型移民社会”的形成和文化整合问题的出现进行分析,在此基础上论述德国文化多元主义的理念以及这一政策在解决移民社会文化整合问题时所显现出的效果与不足。

  一、联邦德国“非典型移民社会”的出现与文化整合问题的提出

  二战之后,大量外来移民进入欧美发达国家。这些移民大都来自非西方文化圈,且本身经济地位和受教育程度较低,他们的到来给西方社会带来了严重的文化碎裂和文化冲突,进而使包括联邦德国在内的当代西方移民国家面临着迫切的文化整合问题。文化整合是与经济(就业)整合、社会(福利)整合、政治整合等问题并列的移民社会整合问题之一,它包括移民在文化上融入主流社会和主流社会对移民的文化认同两个方面,其本质是如何在保持社会文化多元性和统一性之间寻求一个平衡,以达到整体社会文化的和谐发展。

  战后联邦德国先后经历了三次大规模的移民迁入浪潮:一是战后初期逃离或被迫离开家园的、来自苏占区和东欧的德意志难民;二是为弥补战后劳动力缺乏而引进的土耳其和意大利等国的外来务工人员,如今很多人都已经有了第三、四代子孙。自20世纪70年代经济危机开始后,联邦德国像西欧其他国家一样收紧劳工准入政策,禁止外国人在德自谋职业,劳工移民数量遂大大减少;三是苏东剧变之后来自原社会主义国家、包括俄罗斯车臣地区的政治避难者和难民,以及得到德国政府允许从苏东地区返回母国定居的、几乎没有任何德国文化背景的德意志侨民。④目前,在德国8500多万人口中,共有外来移民700多万,占总人口的8.9%。庞大的移民使统一后的德国成为一个事实上的移民国家。但是,与美国、加拿大等由外来移民建立的典型意义上的移民国家不同,德国并非建立在外来移民的基础上,因此,它只是一个“非典型移民国家”。

  外来移民在融入德国主流社会的过程中存在着严重的障碍,此即所谓的移民“融入问题(Eingliederungsproblem)”。相关研究表明,与英、法、荷兰等西欧国家相比,德国的移民融入率非常低。⑤外来移民在文化上融入德国的障碍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意识形态上的。对来自东德等原社会主义国家的德国侨民和难民来说,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是完全陌生的,半个多世纪以来形成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习惯很难在短期内被根本改变;二是语言、文化上的。在西德侨居的外国人以及几乎没有德意志文化痕迹的“返回家园者”,都存在着严重的语言障碍和文化认同障碍;而来自土耳其等落后国家的移民,则常常因为文化教育水平的低下而无法找到工作和融入主流社会。

  除“融入问题”外,庞大的外来移民带来的另一个严重的问题是滋生了少数德国人的极端民族主义和排外主义。从19世纪末期的德意志帝国政府到臭名昭著的纳粹政权,德国曾多次对外来移民采取限制、歧视、驱逐乃至清洗的政策。尽管战后西德对自己在二战中所犯下的种族主义罪行进行了忏悔和赎罪,但统一之后,由于大量原社会主义国家难民的涌入和失业率的居高不下,德国接二连三发生多起排外事件。2000年时排外暴力犯罪案甚至达到了创纪录的15 651起。⑥极右政党,如共和党、德意志人民联盟等则抓住民众的恐慌性排外情绪,纷纷突破选举门槛,进入州议会。新纳粹主义的滋生固然与德国居高不下的失业率有直接关系,但其后背所隐藏的文化冲突因素也不容忽视。极右的共和党就将保护日耳曼文化特性作为其推行排外主义的主要理由之一。⑦暴力排外事件和极右政党的崛起勾起了世人对法西斯暴行的回忆,严重损害了统一后联邦德国的国家形象。总之,移民问题已经成为一个严重的文化和政治问题。

  面对二战后的移民浪潮,西方各主要移民国家采取了不同的对策。荷兰、澳大利亚等国主张“多元文化主义”⑧模式,要求“对不同民族、文化群体得到承认的要求给予充分肯定”。⑨而以法国为代表的国家则提出了“共和模式”或“同化模式”,要求外来移民放弃本民族的文化习惯、生活方式,融入接受国主流社会,认同其文化和价值观。

  与上述国家相比,联邦德国虽然也长期受到移民问题的困扰,但它却一直不肯承认自己是一个移民国家。⑩在移民政策方面,它一直采取被动的隔离政策和“福利国家”模式,其特点是:只有少数德裔难民和被驱逐者才能享受到全面的社会文化融入待遇,而大多数非德裔难民则被置于完全不能融入的“被隔离”状态;占移民大多数的客籍劳工只能在社会福利和劳动就业方面有限地融入德国社会,在语言、教育和文化方面的融入则受到明显的忽视。实际上,直到20世纪80年代时,联邦德国才意识到并开始讨论有关移民融入的问题。

  联邦德国之所以在移民融入政策方面处于消极被动状态,既有历史的因素也有现实体制的制约。其一,德国具有按照血统界定民族的传统。根据1913年7月22日颁布的、并为联邦德国所继承的《帝国国籍法》,只有拥有德意志民族血统的人才可能拥有德国国籍。(11)结果就出现了“从小居住在德国,通晓德语和德国文化、但不拥有德国国籍的土耳其人和从小居住在外国、不懂得德语和德国文化、但拥有德国国籍的德国人”。(12)基于血统原因,德国民众和政府都不愿将非德国血统的人视作可以获得德国国籍的移民,而一直将他们当作客居德国的外国人;其二,文化联邦主义的消极作用。在联邦德国,与移民融入密切相关的文化教育事务都属于州政府的管辖范围,联邦政府只能起协调指导作用。受这一体制影响,联邦政府难以对移民文化整合问题做出快速有效的反应;其三,对移民国家的偏见。在德国人心中,移民国家的内涵应是“外来移民通过和平或战争的方式,驱赶或同化了土著民族,并最终在原民族居住的土地上建立的国家”。显然,只有美国、加拿大这样的国家才符合这一标准,而德国则不是一个典型的移民国家。直到20世纪末,这种观念还一直在德国民众和政府中根深蒂固,严重阻碍了移民问题的政治化和移民融入政策的出台。

  由于缺少相关移民政策,尤其是相关移民融入教育课程的不健全,移民社区(Einwanderer-Communities)日益边缘化,造成了严重的社会和文化问题。显然,仅仅依靠所谓的“福利国家”模式来解决移民问题,范围只能限于物质生活领域,这是远远不够的。对于德国来讲,如何适当地将传统的国家文化教育政策扩展到移民群体,将跨文化思想包含其中,实现主流文化与外来移民文化的有效沟通,成为摆在人们面前的重要问题。这里不仅涉及保护多元文化的问题,也涉及重新构建社会主流文化,防止整个国家文化因主流文化与外来移民文化冲突而形成碎片化(Fragmentierung)。就此而言,“移民问题不仅是社会机构和就业部门的问题,也是公共教育与文化政策的核心议题”。(13)“多元化问题的解决和整合的实现首先取决于如何对待移民的‘异质’宗教和文化,社会、经济和政治手段对此常常都束手无策”。(14)

  出于以上原因,统一后的联邦德国根据联合国和欧盟的相关要求,在吸收其他西方移民国家经验的基础上,结合本国实际,逐渐形成了以“和而不同、和谐为本”为主要特征的文化多元主义(Kultureller Pluralismus)政策。

  二、统一后德国文化多元主义政策的形成及理念

  所谓“和而不同、和谐为本”,就是一方面承认德国已成为移民社会的事实,尊重和保护少数族裔的语言、文化和宗教,为非主流文化的延续和发展创造必要的法律框架条件和教育支持条件;另一方面,要求所有外来移民必须融入德国社会,必须学习德语和接受德国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如人权、民主、法制及正确的爱国主义。德国现在已基本放弃了多种文化独立共存、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一起快乐生活的“多元文化主义”(Multiculturalism, Multikulturalismus)理念。2010年10月,默克尔总理在波茨坦发表的一场演说中明确表示,在德国构建多元文化社会是“彻底失败”了,德国依然欢迎移民,但穆斯林移民也必须同时做出努力融入德国社会,学习德语。(15)文化多元主义的本质是要在保持德国文化多元性和统一性之间寻求一个平衡,使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在德国和谐相处。相对其他国家所奉行的“多元文化主义”和“文化同化”政策来说,这一政策理念可以更好地避免移民社会中所出现的文化碎裂和文化冲突问题,实现全社会的文化整合。

  移民准入、居留及入籍政策的制定和修正是统一后德国文化多元主义政策形成的第一步。在两德统一前,与英、法、荷兰等西欧国家相比,联邦德国的国籍获得率是非常低的。(16)统一之后,随着社会民主党、绿党、基督教民主同盟/基督教社会同盟、自由民主党等主要政党的观念的转变,德国降低了外来移民准入、居留和加入德国国籍的难度,承认了德国已成为一个“非典型移民国家”的事实。1990年,联邦德国通过《外国人法》,降低了外国人加入德国国籍的难度。(17)1999年7月,联邦议会修订了1913年颁布的《帝国国籍法》,有限地打破了德国一直以来坚持的血统原则而引入了出生地国籍原则(ius soli)。(18)2001年,前议长丽塔·聚斯穆特(Rita Suessmuth)领导的委员会发布《塑造移民,促进融入》报告,不仅承认了德国是一个移民国家的事实,而且对新世纪德国移民政策调整提出了完整的理念和措施建议。2005年,德国新移民法终获通过。该法案为德国移民准入、管理和入籍提供了法律基础,明确了德国各级政府、尤其是联邦政府在移民方面的权力,为移民管理机构和移民救助机构的设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改善支持文化发展的框架条件是德国文化政策的主要任务。而改善移民文化发展的法律框架条件则是这一政策的重要扩展。通过在移民准入和居留政策方面采取更为灵活的制度,如简化准入的手续和种类,实行投资移民政策,放宽高科技人才、留学生和难民的居留条件等,(19)德国将接受更多的来自其他国家和其他文化背景的移民,并为他们进入德国和在德国生活提供各种便利,保障他们应有的文化权利。这样做在客观上有利于实现移民社会的文化整合。“只有通过互相理解以及建立一种法律框架,将移民作为国家群体合法组成部分并赋予其平等权利,而不是将其视为只适用于外国法律的‘外国人’或客籍人,移民对政治、社会和文化上的要求才能被有效地勾勒出来”。(20)但与此同时,德国也试图通过制订和修改相关法律来引导移民在经济、社会、文化等方面融入主流社会。如《移民法》规定外国人在申请德国签证并居留德国时必须符合一系列基本条件,如要有合法的目的、稳定的收入及一定的德语水平等,不能无缘无故地给德国社会增加负担。(21)《移民法修正案》则规定土耳其妇女如申请赴德与丈夫团聚,必须掌握至少200至300个德语单词。因此,《国籍法》的修订、《移民法》的通过为统一后德国文化多元主义的兴起铺平了道路。

  跨文化教育政策的形成与发展为统一后德国文化多元主义的形成提供了重要支撑。有关移民子女文化认同教育问题在联邦德国由来已久。20世纪60年代,联邦德国对外国劳工子女采取的是一种同化教育政策。1964年5月和1971年12月,德国教育主管部门曾两次提出,外国劳工子女在义务教育期间应有权在学习德语的同时学习母语。但是,由于当时的联邦德国没有形成明确的移民政策,只将外来劳工子女看做是临时客居在德国的人,这些建议并未被付诸实施。1977年6月,欧洲共同体发布指导纲要,主张出身于欧共体成员国的移民子女有权在学校学习本民族的语言和文化。根据这一要求,联邦德国政府才于1979年9月首次提出了专门针对外国劳工子女的综合教育计划。此后,随着学术界和政界关于移民政策的讨论逐渐展开,联邦德国各州开始进一步为来自非西方文化圈的移民制定相应的教育政策和课程计划。北莱茵一威斯特伐利亚州就率先向穆斯林学生提供了伊斯兰教义课。在汉堡州,为给信仰不同宗教的孩子提供平等的宗教教育机会,促进各种宗教之间的交流与融合,政府将不同宗教信仰结合起来设立一门宗教课。柏林在80年代中期开始允许土耳其学生接受传统的伊斯兰教育。(22)1987年,联邦及州教育促进委员会还发起了一系列以“推动外国儿童和青少年融入德国教育制度”为主题的教育模式推广活动,对移民子女“入学的正常化”起到了较大的促进作用。(23)1996年,德国“各州文教部长联席会议”第一次明确将跨文化主义(Interkulturalismus)纳入一般教育政策,对跨文化教育的内涵和外延进行了详细的阐释。

  跨文化教育政策要求生活在德国的所有居民都要尊重和包容不同类型的文化,它不仅鼓励移民学习自己母国的语言和文化,还积极倡导德国人学习不同国家的语言,了解其他文化的特点,并和当时日渐重要的反种族主义教育政策结合起来。与移民教育政策不同的是,反种族主义教育是针对全体德国人,尤其是德裔德国人而展开的,它要求受教育对象包容和尊重不同的文化。例如,在柏林工业大学开设的跨文化交流课程中,该校大学生就将与外国留学生及外国合作大学学生一起学习、体验和实践跨文化交际。2004年5月,德国“文化政策协会文化政策研究所”受联邦教育科研部委托启动了一项跨文化教育工程。这项工程的核心是让德国的德裔年轻人和移民中的年轻人通过艺术和文化活动互相了解,增强跨文化交往能力。(24)跨文化政策不仅针对外来移民,也针对德裔德国人,它集中体现了德国保护移民非主流文化的理念。

  跨文化教育还特别重视移民融入教育,这也是统一后德国社会能否成功实现文化整合的关键。2005年通过的《移民法》在《居住法案》第三章“融入要求”部分明确设立了专门针对移民的融入课程。(25)2007年默克尔政府通过的《国家融入计划》则对移民融入课程进行了评估与完善。(26)2010年9月,联邦政府又出台《联邦境内融入方案》,对《国家融入计划》中的移民融入教育目标进行了细化和拓展。(27)目前,几乎所有的德国联邦州都打算采取特殊措施来帮助那些刚刚从外国移民到德国的儿童和青少年融入德国学校。(28)德国政府将自由民主和西方的价值观纳入移民的母国语言和文化教育中,试图在不伤害移民宗教感情的前提下,帮助移民理解和接受德国的社会价值和道德规范,以解决由于宗教信仰、风俗习惯和道德原则差异所带来的社会紧张等问题,促进社会文化整合。

  总之,德国的跨文化教育与一般意义上的多元文化教育(Multicultural Education)不同。多元文化教育突出文化差异性、要求不同文化平等相处,互相学习。而跨文化教育则要求关注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作用,在尊重文化差异性的基础上实现文化和社会整合。因此,通过十几年的努力,跨文化教育已经广泛渗透到德国社会,这是文化多元主义在德国兴起的一大表现。

  在宽松移民政策和跨文化教育政策的支撑下,德国开始逐步在文艺、思想、宗教、文化传播、文化遗产等领域贯彻文化多元主义,形成了针对“非典型移民社会”的文化政策。其特点是:在尊重、包容、保护、传播移民文化传统、文化遗产和宗教信仰的同时,特别强调文化、宗教在移民的文化融入和社会文化整合方面的作用。联邦德国向来非常重视保持文化的多元特性。这主要表现在:对各种思想和价值观采取包容态度,在不违反法律的基础上,允许不同宗教信仰和价值观自由传播;发展形式多样的文化和艺术,如创办各种不同类型的文化机构,在文化传播机构中开设跨文化、多语种节目,举行多种多样的文化活动等;奉行文化联邦主义和文化代表多元主义(kutureller Trgerpluralismus),文化事务主要由各州的“课程与文化部”(巴伐利亚)、“文化部”(黑森州)等部门来负责,包括联合国在内的各种国际组织、各非官方文化组织也积极参与其中。此外,联邦德国还奉行文化民主政策,强调文化的社会性,提出了“文化为所有人”的口号。

  统一后的德国联邦政府则将调整移民文化与主流文化关系摆在重要的位置,并希望文化在移民社会整合中发挥重要作用。1999年施罗德政府在联邦总理府内设立由国务部长(Staatminister)领导的文化与媒体专署(Beauftragter für Kultur und Medien),开始对联邦各州的文化政策给予统一指导。2002年,文化与媒体专署出版了以跨文化文化工作为主题的《文化政策年鉴》,关注移民社会的文化多元性问题和文化整合问题。2003年6月26-27日,德国召开了每两年一次的文化政策联邦大会。围绕着“跨文化政策”的主题,大会明确要求全面检查德国的文化政策,以便把文化多元主义纳入其中。“尽管作为交流和理解的媒介来讲,文化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但实际上,整合政策并没有在各种文化之间架起一座桥梁,因为它一直仅仅被看做是移民就业和社会管理问题……因此,将文化政策作为整合的重点考虑、并把它当做整合的要素来对待,是未来的一个任务”。(29)

  有关联邦德国政府对移民文化与主流文化关系的看法,也可以从《国家融入计划》中得到答案。该计划一方面将移民的文化多元性背景看做是推动德国经济和社会进一步向前发展的潜在推动力,(30)它要求政府和民众接受、包容德国文化多元性的事实。与此同时,它也强调了移民在文化上融入德国社会的必要性。“移民社会现状同样也意味着文化挑战——只有对话才有宽容。因此,对我们整个社会来说,以宽容平等的态度对待文化多元性是一种非常重要的能力。融入包括对文化多元性的承认。成功的融入要求将文化包容与合作作为德裔和移民互相面对形成宪法价值观的基础”。(31)《国家融入计划》还专门提出了针对文化传播领域的文化多元主义发展目标:如在承认文化多元性的基础上,文化传媒必须考虑不同族群的需求,并在主流文化与移民文化之间架起一座桥梁等。(32)

  三、文化多元主义对联邦德国“非典型移民社会”文化整合的影响

  文化多元主义政策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联邦德国文化多样性的发展,同时也为外来移民与主流社会的文化整合创造了条件。文化多元主义政策的推行大大促进了移民文化机构的发展。文化机构一般包括图书馆、博物馆、少年科技馆、歌剧院等。在这些机构中贯彻文化多元主义对实现德国文化整合意义重大。一方面,它可以帮助保护移民文化宗教传统和文化遗产;另一方面,它也有助于增进主流社会对移民文化的了解,从客观上促进德国社会的文化整合。

  长期以来,联邦德国在移民文化传统和文化遗产保护方面缺乏得力措施,效果欠佳。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联邦德国的各类大小博物馆都是表现德意志文化的,而绝少有专门的移民文化博物馆。如今,在文化多元主义政策之下,德国开始重视对移民文化传统和文化遗产的保护。为了从制度上保证移民历史与文化的传承,在国家及社会团体,尤其是移民团体的支持下,人们开始认识到移民博物馆或“移民历史文化中心”的重要性,广泛搜集一切有关移民的档案、文献、艺术品等。移民博物馆的建立越来越受到重视。1990年,“土耳其移民档案中心暨博物馆”在科隆建立,重点搜集与土耳其劳工相关的历史资料。2002年起,该机构开始收集来自其他国家,如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希腊、前南斯拉夫、摩洛哥、突尼斯、韩国、越南、莫桑比克和安哥拉的移民资料及文化遗产,并更名为“在德移民档案中心暨博物馆”。该机构的目标是为移民后裔保存文化遗产并使其为德国公众所接受。2001年,由犹太建筑师设计的纪念柏林犹太人历史与文化的博物馆向公众开放,并成为原柏林博物馆的组成部分之一。2002年10月,德国召开了“移民历史遗产保护:德意志联邦共和国需要移民博物馆”论坛。2008年8月8日,欧洲最大的移民主题博物馆在不莱梅成立。该博物馆主要有三个功能:一是移民史展览;二是对以联邦德国为核心的当今世界各地区移民状况的展示;三是“移民论坛”,其收藏有大量数据,为每个想了解自己家族移民经历的人提供帮助。此外,还有相当多的博物馆都开始对移民文化进行保存和展示,如波恩的德国历史博物馆、柏林的世界文化博物馆、奥博豪森的莱茵工业文化博物馆等。其中,世界文化博物馆还曾经组织过德国主流文化和各移民文化之间的“多元对话”。普鲁士遗产基金会的国家博物馆则注重移民起源的研究。

  建立移民博物馆既体现了德国社会对移民文化权利的尊重与肯定,也增进了德国主流群体对移民文化的了解,为移民融入德国主流社会创造了条件。“文化上的认同,亦即主流社会在文化多元性(kulturelle Pluralitt)方面的开放,为有效的、平等的融入提供了前提。这种认同超越了狭隘的、单方面的包容概念,站在了不同群体互相支持的、平等的角度之上”。(33)移民博物馆成为德国在文化机构中贯彻文化多元主义的缩影。《国家融入计划》要求联邦德国的文化机构在“各个层次”上开展所谓的“文化间对话”,联邦和各级地方政府要在制度上和财政上采取措施提高文化机构的跨文化能力,鼓励移民文化团体参与,实现社会文化整合。

  文化多元主义政策也推动了文化传播领域中的文化整合。广播、报刊、影视剧、出版社、互联网等文化传播机构都呈现当代德国“非典型移民社会”的文化多元性,相关节目和内容设计带有明显的文化融合色彩,从而为德国社会的文化整合作出了重要的贡献。德国主流媒体非常关注移民问题,制作了大量的反映移民生活的节目。德国公共广播电视工作协会在所有节目中都把文化多元性看做反映移民社会现实的主要内容之一。具有移民背景的德国人不仅积极参与德国媒体节目和影视剧作品,还自己创建了具有本民族特色的文化传播平台,诸如犹太人创办的《犹太汇报》、《犹太报》和出版社等。(34)德国甚至还允许主要移民来源国在德宣传本国文化。德国各类媒体还积极培训移民媒体工作者。公共广播电视工作协会通过特殊政策,为移民出身的编辑、记者、制片提供特别支持。而私营广播及电子媒体联合会则表示,不论是否具有移民背景,所有年轻人都可以获得平等的受训和提拔机会。

  联邦政府文化与媒体专署在2008年的媒体发展报告中明确指出,鉴于媒体对大众思维方式的影响,在其中贯彻多元文化整合政策意义重大。媒体将影响德国人对自己文化的看法及其欧洲意识,也将影响“跨文化传播和对待外国价值观、生活方式及思维模式的态度”。(35)为了促进文化整合,许多德国媒体都拥有反映文化多元性社会的跨文化多元语言(Multilingual)类节目。“这些节目可以提供符合移民母国习惯的信息,帮助其学习所欠缺的德语……它还可以在包括德裔德国人在内的不同族群之间架设一道连接的桥梁。因此多元语言媒体不仅帮助移民,还能成为德国多元性管理的基础之一”。(36)德国之声甚至计划在一些主要对德移民输出国家开设地方化的德语课程,以帮助未来的移民融入德国社会。

  文化多元主义也推动了宗教领域的文化整合。统一之后,联邦德国承认和尊重多种移民宗教文化在德国存在的现状,在一定程度上允许移民群体保持本民族的宗教信仰和习惯,甚至在特定教育机构内可以开设非基督教宗教课程。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出于历史原因,德国对犹太移民和犹太教给予了特殊的包容地位。20世纪90年代初,德国曾一度成为前苏联和东欧国家犹太移民的主要目的国。德国有着类似于基督教教会税的犹太教教会税,由国家征收并用于资助犹太教会的发展。在国家的积极支持下,犹太教文化发展迅速。犹太教教堂和文化组织在德国纷纷成立,其中以柏林最为集中。“犹太人中央委员会(Der Zentralrat der Juden)”和一些犹太教牧师在全德范围内得到了政治上的认可。犹太人还有权开办自己的宗教学校。

  对最大的非基督教宗教——伊斯兰教,德国也采取了适度的接纳和包容态度。20世纪80年代之后,大量清真寺和伊斯兰活动中心在联邦德国得以建立,许多伊玛目从土耳其等国来德主持一般性宗教事务。土耳其移民中间还出现了代表特定阶层利益的伊斯兰组织,它们主要扮演社会支持与物质援助者角色。这些伊斯兰组织保护和稳定了穆斯林社区,维持和传承了移民文化。1987年,联邦德国城市迪伦(Düren)成为西欧最早允许穆斯林通过广播等公开祈祷的城市之一。德国许多城市的公共墓地都对穆斯林开放。联邦内政部长沃夫冈·朔伊布勒(Dr Wolfgang Schuble)在2006年接受《明镜周刊》采访时表示:“在我们的国家生活着300万穆斯林,我们不是多元化的穆斯林共同体,但它肯定是我们社会的一个组成部分。”(37)伊斯兰教育在德国也进一步受到重视。2010年5月17日,第二届德国穆斯林大会第一次全体会议召开,重点解决在各级各类教育系统中设置伊斯兰宗教课程的问题。负责就大学发展向政府提供建议的德国科学委员会于2010年初完成了题为《在德国高校进一步发展神学与宗教学的建议》的报告,要求在公立大学中建立伊斯兰神学教学研究体系。

  除了接受和包容异质宗教外,德国政府还试图调解这些宗教与基督教之间的矛盾,促进社会文化整合。联邦内政部于2006年9月28日召开了以“穆斯林在德国——德国穆斯林”为主题的德国首届穆斯林大会(Deutsche Islam Konferenz,简称DIK),试图“改善国家与穆斯林之间的沟通,为穆斯林的宗教与社会融入作出贡献,促进德国社会整合,避免社会极端化和碎片化”。(38)伊斯兰组织也为促进穆斯林融入德国社会而提供了一系列社会服务,如举办夏令营、运动俱乐部等。通过为其成员融入主流社会提供帮助,这些伊斯兰宗教组织在某种意义上充当了沟通穆斯林社区和德国社会的桥梁。

  必须指出,文化多元主义政策的推行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外来移民文化与主流文化之间的冲突,促进了相互之间的包容和整合,但在短期内还无法彻底消除移民文化和德国主流文化之间的矛盾。穆斯林依然是德国社会中相对贫困和知识文化水平低下的群体,并受到主流社会的歧视。许多穆斯林习俗,如男权主义、包办婚姻等,都与西方男女平等的人权观念格格不入。人们经常把家庭暴力和歧视妇女事件与伊斯兰文化联系起来。穆斯林礼拜的时间和形式仍然受到严格限制。许多地区仍然不允许穆斯林按照自己的习俗不带棺材进行土葬。一名右翼议员在一次萨克森州议会有关移民和避难的讨论中公然发出一连串种族主义的侮辱性言辞,声称那些“傲慢的黑人”以及亚洲人家庭绝不会融入德国社会。而德国东部一所犹太人幼儿园的墙上则被新纳粹分子喷上了“犹太人滚开”字眼。甚至有德国政治家曾忧心忡忡地表示,“每4个德国人中就有一个人有敌视外国人的情绪”。(39)总之,德国社会依旧面临着巨大的文化整合挑战。要想全面贯彻“和而不同、和谐为本”的文化多元主义,实现移民社会的文化整合和社会和谐,德国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注释:

  ①Integration在德语中表达“多个部分组成一个新的整体”之意时可翻译为整合,表达“部分进入一个整体”之意时则可翻译为“融入”。本文根据这一概念的具体使用情况将其分别翻译为“整合”或“融入”。

  ②文化多元主义(英文Cultural Pluralism,德文kultureller Pluralismus)主张在尊重移民文化差异性的条件下实现移民社会的文化整合,包含有“共存、交融、繁荣”之意。

  ③宋全成:《论德国移民的社会一体化进程》,《德国研究》,2006年第2期,第43-47页;刘丽丽:《德国移民子女教育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伍慧萍:《新世纪德国移民融入政策及其理念分析》,《德国研究》,2010年第4期,第12-19页:Ruud Koopmans, Contested Citizenship, Immigration and Culture Diversity in Europe, Londo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5; Klaus J. Bade, Das Manifestder 60: Deutschland die Einwanderung, München: Verlage G H Beck. 1993等。

  ④宋全成:《简论德国移民的历史进程》,《文史哲》,2005年第3期,第89-92页。

  ⑤Ruud Koopmans, Contested Citizenship, Immigration and Culture Diversity in Europe, p. 39.

  ⑥姚宝:《当代德国社会与文化》,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49页。

  ⑦Republikaner, Bundesparteiprogramm, S. 14-16,(2002), ?ArticleID=321c1608-6b17-4adb-a9de-d6bc64552d63.

  ⑧多元文化主义(英文Multiculturalism,德文Multikulturalismus)重点强调对移民群体文化和种族特征差异的认可及平等对待,反对文化的“混合”和“不纯洁”。它也因此而区别于“文化多元主义”。

  ⑨杨洪贵:《澳大利亚多元文化主义研究》,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9-51页。

  ⑩Ruud Koopmans, Contested Citizenship, Immigration and Culture Diversity in Europe, p. 1.

  (11)Reichs-und Staatsangehrigkeitsgesetz, RGBl 1913, Berlin: J. Guttentag, 1913, S. 583.

  (12)Thorsten Gerald Schneiders, Islamfeindlichkeit, Wenn die Grenzen der Kritik verschwimmen, Wiesbaden: Springer Fachmedien GmbH, 2010, S. 178.

  (13)Jahrbericht 2002, Bonn: Institut für Kulturpolitik der kulturpolitischen Gesellschaft, 2002, S. 5.

  (14)Thorsten Gerald Schneiders, Islamfeindlichkeit, Wenn die Grenzen der Kritik verschwimmen, S. 179.

  (15)Alan Hall, Multiculturalism in Germany has 'utterly failed', claims Chancellor Angela Merkel,

  (16)Ruud Koopmans, Contested Citizenship, Immigration and Culture Diversity in Europe, p. 40.

  (17)Ruud Koopmans, Contested Citizenship, Immigration and Culture Diversity in Europe, p. 36.

  (18)Staatsangehrigkeitsgesetz(StAG), BGBl, Teil I, 1999, Nr. 38, Bonn: Bundesministerium der Justiz, 1999, S. 1617-1618.

  (19)Gesetz zur Steuerung und Begrenzung der Zuwanderung und zur Regelung der Aufeenthalts und Integration von Unionbürgern und Auslndern, BGBl, Teil I, 2004, Nr. 41, Bonn: Bundesministerium der Justiz, 2004, S. 1953-1954, 1957-1960.

  (20)Ruud Koopmans, Contested Citizenship, Immigration and Culture Diversity in Europe, p. 138.

  (21)Gesetz zur Steuerung und Begrenzung der Zuwanderung und zur Regelung der Aufeenthalts und Integration von Unionbürgern und Auslndern, BGBl, Teil 1, 2004, Nr. 41, S. 1954, 1974, 1964.

  (22)Tomas Gerholm, The New Islamic Presence in Western Europe, London: Mansell Publishing Limited, 1998, p. 86.

  (23)Ingrid Gogolin, Frderung von Kindern und Jugendlichen mit Migrationshintergrund, Materialien zur Bildungsplanung und zur Forschungsfrderung, Bonn: Bund-Lnder-Kommission für Bildungsplanung und Forschungsfrderung(BLK), 2003, S. 2.

  (24)Jahrbericht 2004, Bonn: Institut für Kulturpolitik der kulturpolitischen Gesellschaft, 2004, S. 10.

  (25)Gesetz zur Steuerung und Begrenzung der Zuwanderung und zur Regelung der Aufeenthalts und Integration von Unionbürgern und Auslndern, BGBl, Teil I, 2004, Nr. 41, S. 1964-1965.

  (26)Press-und Informationsamt der Bundesregierung, Der Nationale Integrationsplan, Neune Weg-Neue Chancen, Berlin: MEDIA CONSULTA Deutschland GmbH, 2007, S. 38-39.

  (27)Bundesweites Integrationsprogramm, Angebote der Integrationsfrderung in Deutschland, Empfehlungen zu ihrer Weiterentwicklung, Berlin:Bundesamt für Migration und Flüchtlinge, 2010, S. 9-19.

  (28)刘丽丽:《德国移民子女教育研究》,第129-132页。

  (29)Jahrbericht 2002, S. 5.

  (30)Press-und Informationsamt der Bundesregierung, Der Nationale Integrationsplan, Neune Weg-Neue Chancen, S. 96.

  (31)Press-und Informationsamt der Bundesregierung, Der Nationale lntegrationsplan, Neune Weg-Neue Chancen, S. 127.

  (32)Press-und Informationsamt der Bundesregierung, Der Nationale Integrationsplan, Neune Weg-Neue Chancen, S. 159-160.

  (33)Rainer Ohliger, Kulturpolitik und Migrationsgeschichte in der Einwanderungsgesellschaft, Politik in der Erweiterung, S. 31,(2003),

  (34)Thorsten Gerald Schneiders, Islamfeindlichkeit, Wenn die Grenzen der Kritik verschwimmen, S. 223.

  (35)Der Beauftragte der Bundesregierung für Kultur und Medien, Zur Entwicklung der Medien in Deutschland zwischen 1998 und 2007, Wis senschaftliches Gutachten zum Kommunikations-und Medienbericht der Bundesregierung, Bonn: Statistisches Bundesamt, 2008, S. 375.

  (36)Press-und Informationsamt der Bundesregierung, Der Nationale Integrationsplan, Neune Weg-Neue Chancen, S. 159.

  (37)Thorsten Gerald Schneiders, Islamfeindlichkeit, Wenn die Grenzen der Kritik verschwimmen, S. 198.

  (38)Die Beauftragte der Bundesregierung für Migration, Flüchtlinge und Integration, Bericht der Beauftragten der Bundesregierung für Migration, Flüchtlinge und Integration über die Lage der Auslünderinnen und Auslünder in Deutschland, Paderborn, Bonifatius GmbH Druck Buch Verlag, 2010, S. 271.

  (39)《德国极右翼分子要建“彻底排外区”》,《国际先驱导报》,2007-05-22, .

责任编辑:田粉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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