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关于14-16世纪英国公簿租地农，既往研究成果丰硕且深入，不过，仍然存在可以推进的学术空间。最为突出的现象是，从法律视角展开的叙事，支配着学界相关研究。不过，言必称法律，却不免造成对历史复杂性与多样性的遮蔽。从法律叙事来看，公簿租地农的兴起与发展历程，是从庄园法庭走向王室法庭。从历史叙事来看，这一历程则是前后两个阶段社会经济变迁结果的直接体现，更是领主意愿与庄园习惯所代表的领主与农民之间角力的呈现。将法律叙事与历史叙事结合，能够展示英国公簿租地农的真实图景。

　　关 键 词：公簿租地农/领主/庄园/习惯法/英国

　　作者简介：黄春高，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晚近以来，英美学界社会经济史研究出现一定程度的复兴。作为社会经济史研究不可或缺的英国农民问题，再次成为学界关注焦点。①公簿租地农(copyholder)②是中世纪晚期以来英国农民的主体构成，重要性不言而喻。新近从不同角度展开的相关研究，提请学界对公簿租地农这一老问题加以新的关注。③既往学术成果丰硕且深入，不过，仍然存在可以推进的学术空间。最为突出的现象是，从法律视角展开的叙事支配着学界的相关研究。自15世纪末大法官托马斯·利特尔顿开始，布莱恩、爱德华·柯克等法律界人士关于公簿租地农的言论，梅特兰、利德曼、霍兹沃斯、普拉克内特、格雷、密尔松、斯姆普森、贝克尔等法律史家的相关论述，不仅在法学界成为主导，也支配着历史学尤其是社会经济史相关研究。④国内关于公簿租地农的零散关注甚多，见之于期刊杂志的直接成果则较少。⑤而且，国内研究也表现出法律叙事的特征。⑥中外学界均强调，当英国普通法给予公簿租地农以关注和保护的时候，后者的安全就得到了保障，享有法律赋予的权利。此种法律支配现象，当然对历史的真实性有所揭示。不过，言必称法律，却不免造成对历史的简单化的刚硬理解，⑦乃至遮蔽了历史的复杂性与多样性。对于过分强调法律，其实不时也有学者提出批评。例如，阿什利、波斯坦以及斯科费尔德等人都主张，不能只从法律身份，应该更多地从社会经济状况来理解农民。⑧鉴于此，本文以14-16世纪英国公簿租地农为考察对象，分析其兴起与发展的历史特征，以呈现其复杂丰富的历史图景。

　　一、名与实：公簿租地农辨识

　　公簿租地农的名称最早形成于法学界。1481年，利特尔顿出版法学著作《土地保有权》，其中有专门论述公簿租地的章节，但并没有直接使用该词，而是用了类似的短语。⑨1483年，理查二世时期的法令中出现“copyhold”一词。1493年，某法律文件中出现“copyholde”一词。1511-1512年，又出现“copie-holder”、“copyeholde”等词汇。⑩1516年，法官约翰·斯佩尔曼讲演时曾用到“copihalde”、“copy holdes”等词汇。(11)1523年，法官费兹赫伯特曾经用到“copye holders”，1534年他曾专门讨论“copy-holders”，认为它是“一个新造的术语”。(12)1543年，索姆塞特郡布尔纳姆居民的起诉书中多次提到“copye holders”等用语。(13)16世纪后期，威廉·哈里逊的历史著作中，“copie holders”作为第四等级的组成部分而出现。(14)16世纪末，大法官爱德华·柯克的著作相当频繁地使用“copyholder”等名称。(15)17世纪初，查尔斯·卡尔斯罗普的著作中，使用的是“coppy-holder”、“copy-holder”、“coppy-hold”等术语。(16)

　　上述词汇在拼写上存在差异，其含义也未必明确，但不难看出它们的共同所指。因此，从15世纪末16世纪初开始，“公簿租地农”这一称谓出现在法律文献乃至其他文献中。(17)从字面意义上看，公簿租地是指以庄园法庭档卷副本(copy，copia，通译为公簿)承租的土地；公簿租地农则是指以庄园法庭档卷副本承租领主土地的农民。因此，相关名称的关键在于法庭档卷副本。

　　以档卷副本承租土地，是最典型形式。不过，也有一些非典型实践。在一些地方，农民承租土地无副本的情形也不少见。16世纪，英国习惯佃户中就有一类“无副本习惯佃户”(custumaria sine copia)。(18)16世纪费兹赫伯特也曾提及此种情形：“在同一庄园可能有许多佃户没有档卷副本，而且很可能在领主意愿下以习惯和服役来承租土地。”(19)

　　有一类以树枝作为凭证(per virgam)的租地实践。约克郡威克费尔德庄园，1348年9月的法庭记录显示，农民托马斯·史密斯因转让凭树枝承租的草地被罚款2便士。1348年10月法庭记录中，农民乔弗里的邻居证明他曾以树枝承租过土地。(20)诺福克郡伯恩翰索普庄园，1392年罗杰尔·克拉斯克遵照领主意愿，凭借树枝承租土地。(21)诺福克郡冯塞特庄园，若农奴无意间购买自由土地(terra libera)，则他须先交还土地，再“遵从领主意愿以树枝”(per virgam ad voluntatem domini)租下该土地。1497年，该庄园女主人转让6英亩土地给斯蒂芬及其子罗伯特。“斯蒂芬和罗伯特自由地占有此土地。遵从领主意愿并以树枝为凭，保有该土地给其继承人及授予人。”他们要缴纳3先令年租金，还有准入金，还要宣誓效忠。(22)此类土地租佃的有关事项，同样纳入法庭档卷，交接时以树枝作为凭证。利特尔顿称此类承租者为“树枝佃户”(tenant by the verge，per le verge)，也属于公簿租地农。(23)除了树枝，棍棒、麦秆、手套等也作为租地的凭证。(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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